序
我除了给自己的书写点儿前言后语，很少为别人的书作序，只是对于自己的学生们才破例。大体上，学界有一种不成文的共识，好为人序是学人之患。究其原因：既为别人作序，就不免要客套一番，很可能言不由衷，以致言过其实。自己的学生，不管是否入门子弟，都已经是自家人，讲话随意，不怕跑题，说深说浅，也不用顾及那么多，所以也就不必循例了。
最近网上有康奈尔大学语言学系主任惠特曼教授关于当代语言学发展的访谈。有学界朋友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我告诉他，对于这位教授的观点，我是有保留地支持。有保留，是他说的认知语言学在走下坡路的看法有问题。他的依据只是在美国不受语言学家欢迎，即研究人数少。科学研究不是赶时髦做广告，不能看是否受欢迎。科学的活力在于创新，而不在于人数的多少。以此来判断得出走下坡路的结论，这是非理性非科学的标准，是阻碍科学发展的错误观念。我曾多次跟学生讲过：一种理论和方法只要成为主流，就意味着开始落后了。
我赞同惠特曼教授认为语言学研究日益重视经验和实验的看法，语言学理论日益受到计算语言学挑战的看法，需要为学生提供实验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训练的看法，要引导人们明白人类语言普遍性的看法。将来不管是形式语言学，功能语言学还是认知语言学，都要采用实验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的方法进行实证研究。惠特曼教授慧眼识珠，看出发展趋势，立足于研究的前沿，不愧是一位优秀的语言学家。
语言学是经验科学和实验科学，这是大势所趋，人间正道。语言学者要走进社会，走进田野（现场），走进实验室。过去的语言学理论受到挑战是很自然的事。那些理论有多少具有经验和实验的基础呢？在基于语言事实的海量数据面前，当然会产生出严重的危机感。训练语言学子把实验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作为必修基础课，是非常迫切的任务，为人师长，义不容辞，否则就是误人子弟。试看十年二十年之后的语言学研究，必是实验语言学和计算语言学的天下。这不只是全新的研究理念，更是全新的方法论和研究范式。语言学者在研究的全过程中，始终应有原理意识：为发现原理而研究，为检验原理而研究。
实际上，我们南开语音团队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做的。我们的语言研究完全是基于田野调查，基于实验分析的。从声调格局、元音格局、辅音格局，到语调格局、韵律格局；从实验语音学到实验音系学，再到实验语言学；目标是人类自然语言的分析。
我们提出的语音格局理念，不只包括物理角度的声学格局，还有心理角度的听觉格局和言语产生的生理格局。几十年来，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每到关键之处，都有优秀的青年学子挺身而出，勇于探索，攻坚克难，使我们团队不断进步，取得一个又一个成果，为以后的研究准备好条件，打下了基础。其中印象深刻的一次，是2010年前后，我们送三位博士生到天津师范大学心理学实验室旁听学习，这是教育部的重点学科。他们分别在天津师大沈德利（已故）、白学军、闫国利、吕勇等教授的帮助指导下，采用呼吸带、眼动仪和事件相关电位（event- related potential，ERP）脑电实验完成博士论文的研究计划，顺利通过论文答辩。在这三位敢吃螃蟹的人之中就有张锦玉老师，她使用呼吸带实验分析言语发音。
采用呼吸带研究言语发音跟呼吸节律之间的关系，张锦玉老师并不是第一人，但她的研究确有创新之处。首先，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提出了“呼吸度”（H值）的幅度值相对化计算指标，把言语呼吸曲线进行量化分析，使不同说话人的呼吸数据具有可比性；同时，根据言语呼吸曲线的起伏特征和峰谷差值明确划分出呼吸单位的三个层级，即呼吸群、呼吸段、呼吸节，考察了韵律单位边界的呼吸状态，发现了不同韵律层级的言语呼吸特征，便于把言语呼吸层级跟韵律层级结合在一起，进行对应研究；在此基础上，对说话人在朗读、复述和自述三种言语任务中的言语呼吸和韵律表现进行了对比性的量化分析。
张锦玉老师的研究成果在言语呼吸的量化分析探索中迈出了极有意义的第一步。这为我们继续深入研究言语呼吸特征打下了重要的基础。我们总结她的研究方法，进行改进和完善，形成了言语呼吸研究的范式。我们团队后续的言语呼吸研究都是沿用这个范式，包括张金爽老师对排比句朗读的言语呼吸韵律研究和王毓钧老师对韩、日、美、泰四国留学生汉语朗读的言语呼吸韵律研究，这些研究都从不同的角度进一步揭示出言语呼吸和韵律模式的关系，深化了我们对语言呼吸生理机制的认识和理解。
人类的呼吸特征分析既跟生理机制相联系，又跟心理状态相联系，广泛应用于各种领域，如语言病理学、康复医学、艺术发声训练、播音主持训练等，应用前景广阔。张锦玉老师在研究言语呼吸之余，还尝试性研究了歌唱呼吸，发现歌唱呼吸与言语呼吸的特征完全不同，它更多地受到歌曲旋律的支配，而歌词的语法、语义对呼吸的影响则下降到次要地位。我们以前对这些只有感性的模糊认识，现在可以从实验的角度，把量化的、层级性的呼吸单位应用到语言和其他领域的研究中，能够在更多领域进行分析探索，得出科学可靠的结论。张锦玉老师的开拓之功值得肯定。
王士元先生曾将呼吸（respiration）、发声（phonation）及发音（articulation）称作“说话的三部曲”。以往的语音学研究着重关注后两者，而呼吸对于人类言语产生的重要性常被忽视。实际上，言语呼吸联系着人类语言活动的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对于语句韵律的表现起着内在的制约作用。从宏观（语句语篇）和微观（字词短语）角度对言语呼吸进行深入研究，对于揭开人类语言的谜题，具有重要意义。张锦玉老师的这本书可以作为这个方向上的一块奠基石。
是为序。
石锋
2021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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