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我的故乡
老锅
一口老锅,是故乡阅历深厚的眼睛。灶台熏染成锅底一样的颜色,它依然黑亮如初。
父亲常常说,一口锅,一只脚踏进去,拿东西敲打锅沿,那脚底麻麻的,便是好锅。现在想来,老锅莫非是故乡的根?锅在灶台上一蹲,整个村庄便不再迁徙而从此敦实沉稳。
锅的肚量很大,锅是见过大世面的。在锅眼里,你不过是一粒谷子。传说锅早年热血沸腾气可吞天,就在他飘飘欲仙之时,突然被抛进一个冰冷的模具里,极像一脸喜气的乡亲,准备迎娶小麦做新娘时,却迎来了一场连阴雨。大喜大悲过,大热大冷着,一口老锅的经历,肯定会让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吃惊。所以,再冰冷的年月,往锅里一煮,就化开了;再生硬的日子,往锅里一放,就绵软了。在岁月中游走的一口锅,看起来更像一个月下荷锄归的庄稼汉,脸色黝黑黝黑的,宽阔的肩膀能扛起一座大山。
我们是一些空空的粗瓷碗,除了一次次让锅底朝天,我们不知道还干了些啥事。我们用胃消化掉青青的菜白白的馍,却用心理解不了一口老锅。如同吵着闹着上山看桃花的孩子,缤纷抢了眼,馨香夺了魄,谁会驻足过冬的铁褐色枝条?然而,锅并不在乎这些。即使遭遇冷落,只要锅底一把火,锅上一块肥肉片,便褪尽铁锈焕发了青春。说来就这么简单,锅最怕清闲,烟熏火燎着,最持久耐用。“闲着,能闲出一身的病来!”年事已高极少稼穑的父亲昨天还这样说过。
一处宅子,可以没有五禽六畜,可以没有五颜六色,但不能没有一口锅。有口锅往灶上一放,生活就开始了。锅底的灰烬越积越厚,屋顶的炊烟越飘越高。在灰烬和炊烟之间,一口锅用它的博大和深沉,直观地表达着生活的圆满。毁掉宅子的办法只有一个,当掀去老锅的时候,灶台像深深塌陷下去的眼窝,没了精气神的宅子一夜变老,说不定哪一阵风就能把它带走。在故乡,浓烟,不叫做烟,而叫温暖;热气,便也不是气体,是魂魄。
我偏执地断定,无上美味在民间。故乡的黄昏是静谧的,一声悠长的牛哞,使时光变得更加飘忽而缓慢。锅如佛,端坐在火的莲花之上,灶里飞出几颗火星,溅成西天的霞光。院里的鸡们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地刨食,石磨下敞着的巢口,是深情的眼睛。站在屋檐下的镰刀,手搭凉棚,眺望田野,镰把平滑细致,被汗珠打磨得均衡合手,那种形状叫完美。乡村此时独有的气息,任谁闻过一回也忘不了。刺鼻的牛粪和呛眼的灶烟相纠缠,干草的味道和热炕上的馊臭相交织。井里新汲的水,无色也无味,倒在锅里一烧,就有了一丝丝甘甜。这种气息不可言传,它是酵母,揉和着每一个贫瘠的日子,放在锅里一蒸,便是饱满灿烂的白面馍馍。这白馍,嚼在口里,全身没有一处毛孔不熨帖;咽到肚里,就是无边无际的舒坦。
然而,老锅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家园,被种上了茂密的钢筋水泥。柴火垛越来越少,煤气灶越来越多。高压锅电饭煲们很是矫情,它们志得意满的神态,让我们一天天失去味觉,我们早年骨子里沉淀的铁质,说不定哪天就和臭汗一起挥发得一干二净。
一口老锅,早晨煮热一轮太阳,晚上烧开一瓢瓢月光。熬冬为夏,蒸春为秋,一口遍尝世间炎凉的老锅,是我们一生的念想和依靠。
咸菜瓮
有家的时候,就有了咸菜瓮,咸菜瓮和三间土屋是故乡同时结出的两个果子。在青菜奇缺的冬天里,我们和咸菜瓮唇齿相依,是咸菜瓮支撑起老屋的笑声。庄户人的日子是清淡的,咸菜瓮把它腌得有滋有味。
咸菜瓮无根,却比任何植物扎根更深。外地的风来过小院几回,想动员它外出打工,咸菜瓮纹丝不动,风叹息一声,绕着它转了几圈,带走了一些轻浮的薄膜。有一次,我晾在铁条上的褂子不见了,全家人都以为它跟风出走了,不料在咸菜瓮身边发现了它。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它蹲在那里。咸菜瓮,是小院永远的守望者。家有咸菜瓮,心里塌实。母亲怀我时,就大口吃咸菜,大碗喝水,咸咸的水领我来到了这个小院。
一日三餐,咸菜瓮变戏法似的,总能变出不同的花色品种。两块咸菜头,一壶热烧酒,父亲的脸就大红大紫地炫耀,如秋后的高粱晒米。我一年比一年高大,它一年又一年付出。我是咸菜瓮养大的孩子,我身上流出的汗水都是咸的。
为了给咸菜瓮减负,我家又添了几口小缸,很专业,有鲜蒜系,有香椿系,真正兼容并蓄博大精深还数咸菜瓮。每年夏秋时节,我们把吃不了的青菜和吃剩的菜根菜头放心地交它保管。青椒对白菜头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白菜头中标后已经有了一股辣味;芫荽根对萝卜说了什么,我们不知道,萝卜成名后已经有了一丝香气。
我有些纳闷,咸菜瓮用了什么办法,使菜们消除了年龄界限跨越了语言障碍,而不分地籍不分信仰地进行交流?我常常掀开盖帘偷看,菜们神宁气平,大姜贴近咸疙瘩,豆角稳住鲜黄瓜,菜们的沟通是这样地悄无声息。一把年纪的咸菜瓮营造出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在咸菜瓮的故事里,没有尊卑贵贱之分,王子和乞丐都叫咸菜。所以,从里面培养出来的咸菜个个表里如一,心地纯正。
有了咸菜瓮,才算安了家。有了咸菜瓮,清淡的日子不再有。把三间土屋放进去,会从里面跑出大瓦房吗?咸菜瓮开口笑了。
耙
一个炎炎夏日,在课堂上讲解汉字构造时,我写了一个大大的“耙”字。我说乍一看,这是一种齿状的农具在和土地絮语。学生一脸的好奇。不,我不是在描绘一件出土文物。它,是我少年生活的一部分。
留在记忆里的是那种钉齿耙。孩子帮牲口,大人站在耙上,对着牛屁股重复着简单的口令。这是集聚了人的智慧、牛的力量、机械的性能而完成的一种对土地的创作。远远望去,那情形如荡舟碧波,是田园风光最美的一幅插图。
“三夏不如一秋长”。掰玉米前,耙就在角落里喊父亲。父亲调理耙的姿势虔诚而执著,少一根耙齿也不行啊,人少一个门牙嚼东西不烂。收获后的土地有些激动,隆起厚实的肌肉。这时,耙帮它们理理头绪,平心静气,打好下一季的谱。耙齿把大土块嚼碎留给小麦,仿佛一位母亲嚼烂食物喂给不满周岁的孩子。
论辈分,耙应该是我爷爷那辈人。露在木框上边的耙齿爬满了铁锈,下边的越发光亮,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岁月的深度和时间的长度。对土地,耙最有发言权。父亲杠着耙在前面一声不吭地走,我赶着牛在后面小跑。父亲把要对土地说的话全交给了耙齿。
耙地早上最佳,早上土地松软。我是一肚子怨气。眼睛还没睁开,就跟着牛跑;牛闹情绪了,在前面越拽,牛脾气越大。父亲站在耙上优哉游哉,像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你也来试试?父亲不想让儿子只是个会念“锄禾日当午”的娃。
耙地,运用的是动与静的辩证法。站在横木的右脚微抬,耙的右臂受到鼓舞,画着骄傲的弧线向前,然后右脚落下不动,控制情绪,同时左脚微起,耙左臂后来居上。身体依仗耙前绳子,略略后仰,与已经细腻柔软的土地成一夹角。在我的想象里,耙是一架古老的琴,人们用脚演奏,汗滴是音符,落在土地的曲谱上,奏不出一段轻松的歌。
劳动累了,光滑细腻的锄把、锨柄都可以平静一下呼吸,载起一段小憩。而耙不能,耙齿上面瞪的眼最大,在它上面的人只能站着。我就是在耙的注视下,站着走出了土地,站着走进了小城。站着做人,无论到哪里,这是耙和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我现在叫它——祖训。
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耙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耙地,这再普通不过的劳动,却使我们一家人包括牛、院里的狗紧密团结在土地上,并且相濡以沫。有一次回家,看见二叔一个人牵着牛,坐在耙上的是装满土的粪筐,耙后线条直直的,全然没有土地的韵味。我扔下行李站了上去,二叔一脸的欢喜:这孩子,是咱庄户地里出去的!是耙,让我尽领城乡两栖人类的风采。
耙的一生,是匍匐着的一生。它从不站起,尽管自己宽肩膀、粗胳膊、魁梧身材。是它,使喧嚣的土地趋于平静;是它,使平淡的生活更加祥和。我永远也忘不了耙,一想起耙,就想起了我的父亲和那块土地。